※現代架空
公車，是多數通勤族每天都會搭乘的大眾運輸工具，但它對於他們的意義也僅僅只於此罷了。
劉孟彣大概是個例外。每天早上七點整，準時搭上八零一號公車，是他一大早起床的動力。
◆◇◆
秋天的早晨，房間裡頭的溫度不似夏天那般炎熱，倒像是大自然免費吹送著冷氣。鬧鐘一如往常在六點半，分秒不差地響起了火星人布魯諾的慵懶歌聲，「Today I don't feel like doing anything，I just wanna lay in my bed……」，歌詞正講中了劉孟彣此時此刻的心情寫照，他掙扎地拿起枕頭蓋在自己的頭上，想當作什麼都沒聽見。但手機依舊重複播放著，彷彿不把他叫醒，就不肯善罷甘休。
當鬧鐘響起第十次時，劉孟彣睡眼惺忪地從床上坐了起來，按掉那吵雜的噪音來源。剛掀開棉被，冷空氣便破不及待竄了進去，讓他狠狠哆嗦了下，又縮了回去。幾次下來，劉孟彣總算下定決心，心不甘情不願強迫自己從溫暖的被窩中站起身來，走去浴室刷牙洗把臉，好讓自己不要在高中開學的第一天就上課遲到。
他認真盯著鏡中的自己，檢查身上有沒有哪個細節沒注意到。隨手抓了下剛染的亞麻色短髮，把昨晚提前燙好的淡藍色短袖制服襯衫撫平，拉了拉前陣子拿去改窄的深藍色制服長褲。他緊張的重頭到腳完完整整又掃過了一遍，才安心地揹起書包走出家門。
低頭望了眼自己腕上的手錶，劉孟彣挫折地嘆了一口氣。平時搭的公車剛與自己擦身而過，只能期望站牌上的其他公車有到學校附近的公車站。湊巧，有輛八零一號公車停在紅燈前。劉孟彣快速瀏覽了下它的路線，幸運地剛好碰到有到區公所的公車。他朝著轉彎過來的公車招了招手，再次確認地對著司機問道：「請問有到區公所嗎？」
「有。」
劉孟彣趕緊上了車，向司機道了聲謝謝，便在後半部的靠窗座位坐了下來。整台公車上，就只有他一個人，沒有其他乘客。停在下一站時，有一位穿著跟他相同制服的男學生上了車，與司機寒暄了一番。似乎是這班公車的常客，和司機聊得十分盡興。
「好久沒見到你這小子了！高中讀哪啊？」司機忽然問道。
「板城高中，」那位男同學停頓了一會兒，又再次補充道：「就先前提過的那間。」
跟自己念同個學校，劉孟彣默默在心裡頭記下了對方的長相。
◆◇◆
「大家先隨便找個位子坐下來。」
他的班導看上去不過才二十出頭，年輕且富有熱情的女教師。今年應該是她第一年教書，劉孟彣坐在第一排最後一個位子上猜測著。
「我是你們這一學年的級任導師，」她轉過身，在黑板上留下三個斗大的字，「白維筠，白居易的白，王維的維，溫庭筠的筠。」
「相信從我的自我介紹中，你們大概已經可以猜到我是教國文的。希望這學期班上的各位同學們都能保持尊師重道、友愛同學的基本禮貌。要是有任何罷凌同學的行為出現，一律都按校規處分。」
「那接下來我要先點個名，叫到名字的喊有。」
學校的座號是按照女先男後、姓氏的筆劃數多寡來排列的。
劉孟彣是四十號，班上沒人跟他一樣姓劉的。他漫不經心看了班上的同學一輪，訝異地發現今早跟他搭同一班車的同校男學生竟然是自己班上的同學。只見他熱絡地與前後左右的同學聊著天，不像劉孟彣獨自一人靜靜地坐在陳舊的位子上發著呆。
「施孝強。」
「有！」一聲強而有力的聲音從右邊響起，是那名男同學喊的。
劉孟彣喃喃自語複誦著，專注而緩慢。
不自不覺，他又放任自己的意志神遊到大千世界裡閒晃著。
直到那一聲聲「劉孟彪」不停在耳邊迴盪著。他不確定地看著班上的同學，劉孟彣可不記得有誰的名字跟他的這麼相像，況且，他記得名冊上只有他一個姓劉的。
「四十號，劉孟彪同學有沒有來？」
這下子，他突然恍然大悟，原來班導不是在叫其他同學，正是在叫自己。劉孟彣小心翼翼地舉起右手，向白維筠更正道：「老師，最後一個字念『彣』，不念『彪』。」他可以清楚瞧見那白皙的肌膚迅速被一層紅暈覆蓋上去。
驟然間，班上一片鴉雀無聲，直到施孝強忍不住大笑起來，對著白維筠揶揄道：「你不是教國文的嗎？怎麼連學生的名字都會念錯！老師，你大學念哪一間的？我填志願時，一定不會填那間的。」語畢，全班同學都哄堂大笑，完全沒把白維筠放在眼裡。
「施同學，請你注意你的態度，」只見白維筠皮笑肉不笑地說道：「要是下次再發生類似的事情，就依校規處分。」她這一舉動明顯就是在向施孝強下馬威，說明誰才是老大，並同時向班上其他同學殺雞儆猴。
劉孟彣對施孝強這號人物的印象又更深了一點。
◆◇◆
施孝強不時有意無意地瞄向坐在角落的劉孟彣。他認得他是早上跟自己搭同一班公車的男學生。他沒有見過像他一樣那麼沉默寡言的人。從踏進教室之後，施孝強就一直觀察著對方。劉孟彣到目前為止只講過三句話，其中一句還是對他說的──基於禮貌。不管怎麼說，這都讓施孝強莫名地得意。
他喜歡那雙長睫毛眨眼時的優雅、那張俊臉竄上羞紅時的窘態。施孝強滿腦子充斥著劉孟彣的身影，無可救藥地想讓對方注意到自己。他對「一見鍾情」向來都是嗤之以鼻，完全無法苟同。但他今天遇見劉孟彣時，整個人小鹿亂撞，心臟無法控制地加快速度，毫無理由。對於這種身體反應，施孝強只能得出一個結論──一見鍾情。在瞥見對方第一眼時，心就徹底地被劉孟彣擄獲住了，現在還如做夢般地與他成為了同班同學。
要不是因為親身體驗過，使施孝強不得不相信這種荒謬的說法也有其根據性。
◆◇◆
初到新班級，總是免不了要來上一段三到五分鐘的自我介紹。電腦抽籤決定先後順序，沒爭議。
第一個跳出來的號碼就是四十號。劉孟彣當下隨口咒罵了聲髒話，他未曾如此這麼痛恨電腦過。他對自我介紹可說是毫無概念。
所幸，白維筠怕同學上台亂講一通，早已在黑板上列出一些簡單的例子。
「我的嗜好是看動漫、影集。最近有在追《進擊的巨人》跟《漢尼拔》，要是班上也有同學在看的話，希望私下能一起討論、交流。」台下開始出現窸窸窣窣的討論聲，似乎是在回應劉孟彣方才的一番話，「那這學期還請多多指教。」講完後，他腦中一片空白，飛奔似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劉孟彣再度恍神了起來，沉浸在自己的一人世界裡。直到聽見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他才回過神來。此時，已輪到施孝強在台上做自我介紹。
「我跟劉孟彣一樣喜歡看動漫、影集。不過，我看得比他還多一些，他剛剛講的那兩部，我也都有在看。我自己還有在追《黑色嘉年華》、《意呆利》。平常有在追動畫的同學，歡迎來找我跟劉孟彣一起討論！」
施孝強在台上講的動畫，劉孟彣有聽朋友提過，卻總是興趣缺缺，沒有什麼動力去追。令他驚訝的是，施孝強竟然是個動漫迷。對於這個新資訊，劉孟彣心中突然萌生了或許能與對方成為無所不談的至交的想法。他被自己前一秒的念頭給嚇到了，像他這麼孤僻的人怎麼敢冀望對方那種萬人迷會和自己來往。
劉孟彣顯然自動忽略了施孝強自我介紹裡說的最後一句話。
之後，便是一連串的事情同時進行著。邊發放這學期所購買的教科書，邊選各個幹部。劉孟彣，基本上可以說是完全處於狀況外。除了清點剛領到的書籍數量是否正確時，他看起來才似乎有稍微回過神來，注意台上的同學在說些什麼。
施孝強則是被周圍的同學起鬨著，要他舉手志願當班長。班上沒有其他人提出異議，直接鼓掌通過。
「施孝強同學，副班長的人選由你來決定。」
「那就劉孟彣。」施孝強想都沒有想，直接脫口而出。
「劉孟彣同學，你願意當副班長嗎？」
「啊？喔……」
白維筠當他是答應了。於是，在劉孟彣還沒搞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的情況下，他就迷迷糊糊當上了副班長。
◆◇◆
時針與分針準確地重疊在十二這個數字上，下課鐘聲也不遑多讓，緊接在後響起「噹─噹─噹─」，宣告著中午休息時間的到來。
劉孟彣的頭輕輕地靠上撐在書桌上的左手，望著窗戶外的走廊，到處充滿嬉戲打鬧的人群。這單純的景象，讓他有一剎那誤以為自己還在國中的校園裡，而不是在高中。耳裡不時傳來此起彼落的嘻笑聲，使早上那股瀰漫在空氣中的陌生感消失殆盡。
當大家三兩成群聚集坐在一起享用午餐的時候，他正愉悅地在自己的世界中遨遊。
「你不吃午餐嗎？」
一聲熟悉的說話聲打破劉孟彣所建立起的寧靜。
「我並不餓。」他轉過頭，無聊地看著發問者。
「難怪，你會這麼瘦！要是哪天有人說你被風吹走了，我一點也都不意外！」施孝強誇張地說道。
「要是沒有飢餓的感覺，為什麼一定要強迫自己吃東西呢？」劉孟彣的口吻驟然間變得十分冷淡。「別用自己的思維去看別人的行為。」他轉過頭望著窗外，視線卻沒有停留在那。
施孝強彷彿感覺到兩人之間的空氣溫度從攝氏三十八度瞬間降到絕對零度的變化。「看來我似乎把我們的對話給搞砸了。我只是想跟你聊聊，」他撓了撓那頭黑色短髮，有點難為情地繼續說道：「我以為我們能成為朋友。興趣相似，家又住得近。我知道這聽起來很扯，但是我的直覺就是這樣認為，我沒有要冒犯你的意思。」他站了起來，準備要回到座位上。
「其實，我也是這麼想的。」聲音小到施孝強差點以為是自己幻聽，但那雙淺棕色的瞳孔直直地望進他的眼裡，有許多情緒在那翻滾著。「剛剛是我反應太大，不是你的問題，很抱歉……」午休的鐘聲不合時宜地響起，打斷劉孟彣接下來的話語。
◆◇◆
下午開始正式上課。行事曆上雖是這麼寫，但一般老師在開學第一天通常都不會那麼狠心，多半是在自我介紹、講解計算分數的方式與自己課堂上的禁忌來度過該堂課。
最後一節國文課時，他們班的座位被白維筠用電腦抽籤、隨機亂排的方式下，重新大風吹一輪。劉孟彣依舊坐在同樣的位置上，施孝強則坐在他的前方座位，附近剩下的位置大多都被女生給包圍了。大部分都是不熟悉的面孔，但說老實話，劉孟彣今天一整天下來，他也只記得施孝強這個人而已。
他桌上突然出現一張黃色便利貼，上頭只寫著：「我沒生氣。」
劉孟彣一看就知道是誰貼的。他沒有回覆，只是把它給收了起來。
「等等一起去吃晚餐？」這次換了一張綠色便利貼黏在他的桌上。
「我要去台北補習，改天吧。」他貼在施孝強的衣服上，對方立刻伸手摸到背上把它撕了下來。
「你補哪一家的？」
「蘇寶數學，同一家？」
「阿寶班的？」
「同班，那要一起吃晚餐？」
「你想吃什麼？」
「那附近有家不錯吃的鍋貼店，你應該知道的吧。」
「三田？」
「對，就那家。」
便利貼上的對話到此結束。劉孟彣不置可否地想著，他跟施孝強上一輩子肯定是認識的，不然，今天哪來那麼多的巧合──同一班公車、同一個班級，現在就連補習班也補同一家的。照理說，他們應該多多少少有聽過對方，他卻完全沒有什麼印象。這就好像──他跟施孝強是天生一對，終究會相遇的。
想到這，劉孟彣的嘴角不自覺勾起微微的弧度。
◆◇◆
走出補習班時，星星早已高掛於深藍色的夜空中，宛如眨眼般地閃爍著，街道上的行人寥寥無幾，摩天大樓上的電子看板顯示著現在的時間──十一點。月光柔和地照射在劉孟彣和施孝強身上，兩人並肩而行，準備去公車站等末班車一起回家。
「……抱歉，」劉孟彣支支吾吾地對著施孝強道著歉，「讓你等這麼久。」
「你幹嘛道歉？」施孝強笑了下，「是我自己要留下來等你的啊！要怪，就要怪阿寶今天不知道發什麼神經，竟然把你留到這麼晚。」
劉孟彣不曉得該回應些什麼，只好默默地點了點頭，接受對方的說詞。但似乎是被施孝強那爽朗的笑聲給感染到，他的心情沒先前那麼沮喪，變得輕鬆多了。
◆◇◆
「要到站了，醒醒。」劉孟彣微微睜開雙眼，腦袋還沒完全清醒，整個人處於一種恍惚狀態。他嘗試站了起來，但搖搖晃晃的，宛如喝醉酒似的步伐。施孝強看不下去，便擅自扶著對方一起走。
「麻煩你，我要再刷一次。」他幫剛睡醒的劉孟彣付了公車錢，把對方給帶下了車。
「喂、喂，你沒事吧？」他輕輕地拍了拍劉孟彣的肩膀。「要不要先停下來，等你清醒點再繼續走？」
「我家……就在前面右轉，」劉孟彣吞了吞口水，微弱地說道：「快到了……」
路燈的黃光替他們倆人在黑暗的小巷道中照出一條明亮的路。誰也沒有再開口說話，一路上都保持沉默地行走著。這短短五分鐘的路程，因劉孟彣那不穩的腳步，而顯得更為漫長。
「我家到了。」劉孟彣突然停住步伐。「今晚謝謝你陪我一起回來，要不然，大概又會睡到總站……」，施孝強這一聽，好奇心都上來了。
「難不成，你以前有發生過類似的事情？」
「嗯……」，劉孟彣低著頭向對方承認。「你……別告訴其他人。」
「我答應你。你趕快進去吧，我家就在這附近。」施孝強揮了揮手，又繼續往前走了。
施孝強是真的喜歡上劉孟彣。
要不然，依他的個性，像等人這種浪費時間的事情，他可是不幹的。但今晚他在補習班裡等劉孟彣整整一個小時，卻未曾感到一絲煩躁。甚至還跟他在同一站下車，而他自己本來能在前一站就先下車。或許是因為劉孟彣的頭靠在他的肩膀上睡覺，讓他不好意思叫醒對方。可這絕對不是主要理由，施孝強十分清楚真正的原因。
他開始期待之後每一天與對方相處的時光。
◆◇◆
不知不覺，劉孟彣與施孝強的互動模式就這麼固定下來了。
兩人的感情好到同學之間流傳著這麼一段話──只要有施孝強，就一定能看到劉孟彣；只要有劉孟彣，就一定能看到施孝強。彷彿定律一般，所有認識他們的人都確信著。連學校老師找人時，也都是依據這條鐵則。
但他們倆人完全不在乎別人怎麼說。
每天早上，施孝強只要上了公車，便可以望見劉孟彣坐在後半部的雙人座位上，替自己留了一個位置，並對著他微微一笑，要他趕快過去坐下，免得被別人坐走。
「早安！」
施孝強知道今天依舊會很幸福，因為早上遇見的第一個人是對方。而他相信劉孟彣也跟他有同樣的感受。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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